後極權制度和生命之道兩者的目的之間存有一道鴻溝:生命的本質乃在於多元及多樣的發展、獨特性格情操的建立和自我組織管理,亦即充分滿足人類發展的自由;而後極權制度卻要人們服從、一致和守規條。生命的特點正是不斷地尋求創新,沒有特定的發展形態,而後極權制度卻設法迫使生命被約束在最受控的範圍之內。這反映出這制度的主要特點是內聚的,它完全和毫無保留地向着自己運轉,影響範圍則不斷向四周漫延。這制度僅僅為人民提供最少的服務,為的只確保人們繼續服役於這制度。在這以外,即任何讓人們超越他們既定角色的行徑,都被視為對制度本身的攻擊。這無疑是正確的:每個越規之舉,確是實實在在地否定這制度。因此我們可以說,後極權制度的核心目標,並不僅是驟眼看來當權黨派能否維持執掌權力,而在於一種自我維繫的社會現象是否服膺於更高的東西------一種能使這制度運作、盲從和發條式的行為(automatism)。這制度並不在乎個人在權力金字塔中的高低對其自身的意義,人只不過如燃料和部件,在於能否維持這發條式制度的運作。因此,個人對權力的慾望亦只有在與發條式制度方向一致時,才會被允許。
意識形態以借口為材料,在這制度和個人之間築造了一座橋樑,跨越這制度與生命之道兩者目的之間的鴻溝。它假裝制度所需的東西是從維繫生命一樣的東西而來的。它用表象去建構仿如真實的世界。
後極權制度穿上用意識形態織造的手套,去觸碰個人在生活上的每一舉止。由是,在這樣的社會下生活,無處不是充滿虛偽與謊言的:官僚政府叫作受人民擁戴的政府;工人階級正正在工人階級的名義之下被奴役(而不是被解放);個人(權益)的喪失說成是人的最終解放;剝奪人民取得信息的權利被稱為保障人民獲得資訊;以權勢欺壓人民反說成是人民領導的政府;濫權卻說是法治;壓制文化自由就說是文化發展,擴張權勢倒說成是為受壓迫的百姓給予援助;沒有言論自由反說是最自由的(時刻);假選舉說是最民主的;禁制獨立思考就說是最科學的世界觀;軍事侵略變成了對手足的支援。由於這政權受制於自己的謊言,就不得不把一切是非黑白都顛倒過來。它竄改了過去、扭曲現在、又虛構將來。它捏造統計數字;它假裝不存在一個權力過盛且毫無操守可言的警察機關;它裝作尊重人權,從不迫害任何人;它假裝什麼都不怕;它假裝從不弄虛作假。
人們毋須(從心底)相信這一切令人分不清真假對錯的東西,但他們必須裝成篤信不疑的樣子,或至少對一切保持緘默、啞忍,又或隨波逐流。這樣,每個人都只能在謊言中求存。人們不必去接受謊言,只要他們接受在謊言下以此度日,這就夠了。就是這樣,人們確認了這個制度,满足了運作這個制度的要求,製造了這個制度,也就成為這個制度的一分子。 (陳汝達 重譯)
參考:
哈維爾著(吴小洲、張婭曾、劉康譯):<無權者的權力>(第四章),載於崔衛平等譯:《哈維爾文集
– 生活在真實中》(北京:外文出版社,2013),頁48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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