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一個人發覺人生是荒謬的時候,代表自我對生命的質疑及否定,這時候就可能出現「我的反抗」。為什麼荒謬會帶來反抗呢?因為所謂荒謬就是指不合理,當你認定一件事情是不合理的,就代表你要反抗它。當你說這是荒謬的,意即你知道什麼是不荒謬的,所以荒謬是一種特別的方式,對荒謬的反面加以肯定。假如,一個人活得好好的,吃飯時忽然噎死了。這太荒謬了,也就是說,你知道什麼是不荒謬的:一個人吃飯時應該很愉快,這才是不荒謬的。你對任何一樣東西的否定,都代表你知道正面是什麼,因此雖然表面上是否定,事實上則是一種肯定。我們現在擴大來談,當你知道人生之中什麼是荒謬的,就代表你知道什麼是不荒謬的。
由此可知,荒謬在本質上是一種反抗,反抗既定的命運,反抗所有造成人與人疏離的東西。所以,反抗就變成一種具有形而上學意義的反抗,也就是說,你的反抗是反抗這種生命的無常變化、缺乏基礎,所以這個反抗就使你要跟生命基礎建立關係,這基礎未必是神或其他類似之物,只是代表你的生命需要基礎。
何以一定要反抗?為什麼不讓人生就如此荒謬下去呢?因為你的反抗是對人生的一種基本肯定,你對人生有這種要求但又遭到阻礙,這個過程本身是荒謬的。卡繆說:「我反抗,所以我們存在。」這句話將問題拉到人的實際生活上,譬如:我自己生活在一個正常的社會,但有少數人在社會裡沒有得到好的待遇,他們的尊嚴受到委屈,因此我要反抗。我的反抗並非為了自己,只要看到任何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,就像是自己也受到不公平的待遇,所以我的反抗是為了沒有任何一個人應該受委屈,因此要說:「我反抗,所以我們存在。」
從「我」到「我們」之間如何建立關係呢?卡繆提到的反抗思想,主要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參加地下抗德運動之後的時期。一九五一年他出版《反抗者》這本書,那時他已經參加過抗德運動,瞭解到他並非為了自己而反抗德軍,也就是說,並非「我反抗,所以我存在。」這跟某些政治上的異議分子整天為反抗而反抗大不相同,因為他們是「我反抗,所以我存在。」,因此哪一天他不反抗,就失去了自我存在的價值了。但是卡繆不一樣,他說:「我反抗,所以我們存在。」這不是為了自己,而是為我們這個群體,不容許任何一個人的尊嚴受到踐踏,這就顯示一種人道主義的情操。
傅佩榮:《西方哲學心靈-第3卷:從蘇格拉底到卡繆》(新北巿:立緒文化,2014),頁253-283。